查阜西:《张孔山流水》研究
编者按:
琴曲《张孔山流水》因张孔山传谱中的“七十二滚拂”而得名,但也因诸家版本记录的“滚拂”弹法不同而多有争议。查先生发现《天闻阁琴谱》先刻本和补刻本都记有《〈流水操〉指法》,且其旁注与现存可奏的顾氏《百瓶斋》抄本相同。而《琴镜》本之所以出现差池的原因,是仅根据《天闻阁》补刻本卷一《流水》谱后的简单指法理解而形成的。因此,查先生认为不能因为《百瓶斋》是刻本而被忽视,或将其视为“赝本”,应在客观深入地研究后再作出结论。
从广播中不时听到的古琴曲《流水》,古琴家们称它为《张孔山流水》或《七十二滚拂流水》。把传统的《流水》加上七十二滚拂的弹法,是张孔山传到士大夫方面来的。由于古琴传统的记谱方法不能写出这一曲发展出来的技巧。需要另创新的指法,而新创的指法又不统一,不周密,弹出的结果日久走样。在抗日期间,我在成都与裴铁侠见面时,他强调他的《流水》是在北京学到的,而我则认为北京谱走了样,曾发生争执。后来裴铁侠竟在他的《沙堰琴编》中指顾氏《西瓶斋琴谱》为“赝本”,不可不辩。特发表这篇《<张孔山流水>研究》。
张孔山,名合修,别号半髯子,是一个道士,清代咸丰间游方到四川青城山。有人说他原籍是浙江人①,在公元1851至1894年间(即清咸丰至光绪年间),他在四川教琴,不时出游其他各地,在全国享有盛名。在他所传的琴曲里面,有一曲《七十二滚拂流水操》,为近八十年来古琴家们所推崇。而张孔山的声名显著,也是由于这一琴曲的流传。
《流水操》本来是一个有名的古琴曲,何以张孔山所传的,会被人这样重视呢?原来在张孔山以前,各家琴谱收载的《流水操》,多数只有七段或八段(《神奇秘谱》和《风宣玄品》都不分段,《西麓堂琴统》虽分十段,与七、八段的还是大致相同),内容一贯相沿,大同小异。唯有张孔山这一传谱多出一段,是九段。前五段和后三段,也与诸家大体相似。唯独多出的第六段几乎整段都是滚拂,这是以前各谱所未见的,《七十二滚拂流水》的得名也就在此。这一段滚拂是张孔山创作的吗?不是。据他自己说,是幼时受学于冯彤云的②。冯彤云是何许人?我们虽然还没有考査出来,但他可能是一个民间艺人。可能他不会写谱,所以传给张孔山的时候,是口传手授的③。冯阳彤云当然也不会是一个创作家,这一曲自必有它的来历。这就说明,在张孔山之前,这一琴曲是未曾被封建阶级知识分子掠夺去据为己有的改编作品,它是在民间经过许多艺人智慧劳力积累结晶的成果,又经张孔山多年的揣摩加工整理④,这个《流水操》才发展到有今日的精彩。
冯彤云、张孔山虽然只有手授而没有传谱,但一到知识分子手里就出现了谱本了,抄本和刻本都出现了。抄本较多,仅我所见,写法全不相同的就有三种。至于它的刻本,是始见于1876年(即光绪二年丙子)唐彝铭纂刊的《天闻阁琴谱》。到了1910—1922年间(即清宜统二年至民国十一年间),杨时百又把《天闻阁琴谱》所载的重复刻入《琴学丛书•琴镜》。1946年,裴铁侠又将它刻于《沙堰琴编》。在《天闻阁琴谱》刻谱时,唐彝铭、张孔山也将第六段一些奇特的指法,拟出了几个新指法。张孔山自己似乎还觉得是勉强拟成,未能满意,有希望知音再为追摹的意思⑤。后来杨时百就觉得新指法减字的创作,实有功于此曲不小,但他又嫌《天闻阁琴谱》新字“减之又减,以致记谱简而不明”,他于是不厌烦琐,又用原减字修订原谱,添注加详,不改一字⑥,最初写刻《流水简明谱》,后来又注明弦数、指法、板眼、工尺刻入《琴镜》。许多古琴家说,《天闻阁琴谱》的新谱字并未解决问题,徒使学者望洋兴叹,有了杨时百此谱,就容易下手了。因此向杨时百学习此曲的人很多,而杨时百对此曲也确实费去心力不少。
1922年,我在长沙南熏琴社,录得华阳顾氏《百瓶斋琴谱·流水》抄本。据顾少庚后记说,是张孔山亲自传授给他的,较《天闻阁》刻本颇有出入。1953年,又在天津宋镜涵先生处见文同文《枕经葄史山房》抄本。1954年又在汉口见到张宝亭抄本,都是孔山所传,都有可靠的来历,但其中滚拂一段,竟有不同之处。而且《天闻阁琴谱》,也有先刻本和补刻本两种歧异。合计我所见到的张孔山《流水》曲谱,共有五个不同传本(《琴学丛书》和《沙堰琴编》都是转录《天闻阁琴谱》,补刻本不算在内)。这五个谱本,现在听见过有人弹奏的,有《天闻阁》补刻本和顾氏《百瓶斋》抄本两种,而这两种谱本弹出的指法节奏,最显著的不同,也就是第六段,而第六段最突出的,则在第四、五、六,七几句。
《天闻阁琴谱》补刻本是:
按照杨时百《琴镜》原谱的工尺和板眼译成简谱,即使加上滚拂细音,也几乎没有很多曲调性:
顾氏《百瓶斋琴谱》抄本是:
粗略地把顾氏《百瓶斋琴谱》本译成简谱,即使略去了一些和音,曲调性也很强:
以两本减字谱比较,《百瓶斋》抄本的弹法,注释得很明白。《天闻阁》补刻本的
以下的大小打圆,都是如此旁注,这实在是误解。
这里很清楚地说明了要用左大指按二弦九徽,及左中指或名(指)按一弦十徽,右手中食指将五、四、三、二弦或三、二、一弦勾挑齐下,可见并不同于寻常的打圆用勾挑成挑勾两声交错的弹法,而是要与五、四、三、二弦成三、二、一弦连合在一起弹,这样才是齐下的释义,所以才另外创造两个新指法名称,叫做“大打圆”“小打圆”,同时还创造两个新减字体式“
《琴镜》之所以误认的原因,大约是只根据《天闻阁》补刻本卷一《流水》谱后的简单指法注“
《天闻阁》补刻本的《流水操》新创的“大小打圆”,既是要连合五、四、三、二弦或三、二、一弦一起弹,而卷一的《流水谱》中又明明还注着“巾音佳
《天闻阁》先、补两刻本的时代,都是用的清光绪二年丙子(1876)唐彝铭的那篇序,究竟补刻本后于先刻本多少时间,还无从知道。但据先、补两刻本的《流水》前记,都说造临刻书的时候,才创拟的新指法名称减字。顾氏《百瓶斋》抄本,是在清咸丰六年丙辰,顾少庚和欧阳书唐等记录的,是他们同张孔山学琴的时候,照着口传手授的实际,用旧有的指法写的谱。⑦就时代说,《百瓶斋》本早于《天闻阁》本二十一年,指法名称,虽然新旧不同,实在的弹法,还是无异。而《天闻阁琴谱》指法的注解,也还不够明白晓畅,也不应该雷同打圆旧指法的名称,更不应该在《流水谱》后面指法注中,又记写前后矛盾的简单解释,使后人稍不经意,就会弄出误解的分歧。《百瓶斋》本虽然写法笨拙(《百瓶斋琴谱•流水》后记自认),确实说得清楚。所以我认为《百瓶斋》本,是可宝贵的真实优良传统。不能以为它不是刻本,而加以忽视,甚或如裴铁侠那样污蔑它是“赝本”,是“歧途”⑧。不深入研究,就粗暴地刻书批评,那未免太主观,不是研究学术的态度。
1958年1月3日